3月15日,英国议会下院投票同意推迟“脱欧”。这也意味着英国不会在原定的3月29日离开欧盟。2016年公投结果揭晓时,全世界的震动还历历在目,三年过去了,英国的脱欧之路泥潭深陷、步履维艰,俨然成了一场民主的闹剧。
1740万当初投票支持英国脱欧的选民,如今怎么看待脱欧?投票当天没有露面的30%的选民是否后悔放弃了自己民主政治的权利?承诺的脱欧和真正的脱欧之间存在巨大差异。有多少选民在投票时想清楚了脱欧究竟代表了什么,这是不是他们及子子孙孙彻底想要的?还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承受英国脱欧带来的痛苦和整个过程中极大的不确定性?
梳理脱欧的多维度原因和前世今生将有助于理解脱欧的过程为何旷日持久,各方的相互指责与争斗如何逐步撕裂英国社会。
英国脱欧有多重原因
一是英国对欧洲一体化由来已久的、模棱两可的历史背景。
芬兰前总理亚历山大·斯图布将之形容为“总像一个不情不愿的新娘”。自“威斯特伐利亚合约”签订以来,欧洲进入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二次世界大战后,以法德为核心的欧洲煤钢共同体形成,英国因担心其煤钢产量以及煤钢产业的国有化进程受限拒绝加入。1957年煤钢联盟六国签订《罗马条约》成立欧洲经济共同体,英国则因为摇摆于平衡与欧盟、英联邦国家及美国之间的贸易关系再次孤悬于欧洲大陆之外。为了对抗欧共体,英国于1960年联合其他六国成立以实现工业品的自由贸易为主的欧洲自由贸易联盟。冷静的旁观者最终没有按捺住,经历了两次申请失败后,英国于1973年加入了欧洲经济共同体。
然而,英国的定位始终是组织内部的“外者”角色。一方面英国想利用欧盟内部经济、贸易一体化的便利推动其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理念;另一方面,英国始终对超国家主权的欧盟政治体系保持警惕。英国至今仍未加入欧元区与申根体系,表明了英国政府对货币、边境控制权等关系国家主权的关键领域依然掌握绝对控制权。
二是欧洲债务危机的爆发加深了英国国内对欧盟经济一体化的质疑,“疑欧”情绪逐步蔓延。
2008年金融危机后,得益于包括政府增加货币供给、购买私人资产等一系列及时有效的量化宽松政策,美国和英国于2010年率先走出阴霾,复苏经济。相形见绌的是欧洲央行的保守无为,导致了欧元区(除德国外)直到2016年才恢复元气。作为欧盟核心成员的英国不愿出手救助深陷债务危机的欧洲盟友以及承担债务风险国转嫁的风险。但危机后,英国对欧盟的贡献比例逐年提高,英国人不满于拿着自己纳税的钱去救那些“问题国家”。
三是全球化带来的分化,既包括精英阶层与草根阶层之间的分化,也包括地区间的分化,年龄段的分化。
《英国选举研究》显示,收入较高、受教育程度较高、不在英国本土出生的居民较多支持留欧,小于24岁的选民中70%支持留欧;有更高失业率、传统制造业密集地区显现出更多的脱欧派,高于65岁的选民中60%支持脱欧。以购买力平价调整后的地区国内生产总值(GDP)衡量,英国各地区之间的不平等是整个欧洲最严重的。西伦敦人的实际人均GDP是欧盟平均水平的6倍多。与此同时,英国最贫困地区的实际人均GDP与葡萄牙和西班牙最贫困的地区相当。
英国拥有欧洲唯一真正的全球化城市伦敦,但严重忽视了那些落后的城镇以及与经济运行缺乏联系的地区;英国拥有世界一流的大学,但英国的识字率和计算能力也是西欧大国中最差的;英国拥有获利极其丰厚的全球金融业,但其他经济部门的表现低于平均水准,依赖低薪、低生产率的劳动力,而不是能够提高生产率的资本投资。
然而,我们不能因此怪罪全球化,不能怪精英们抢占机会,现实情况是一部分草根民众自己不愿意,也没有意识去了解国际事务、商务、法律、文化,去学习新语言、新技术、新技能。而精英们则在年轻的时候就对自己的人力资本做了很多投入,捕捉到了全球化的机遇。抓住全球化机会的精英和全球化进程中的失意者之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大,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则需要释放。
四是2015年以后席卷欧盟各国的难民危机成为了压垮“留欧派”的最后一根稻草。
脱欧公投是在一个特别焦虑的时刻举行的——在100万难民涌入德国、巴黎和布鲁塞尔发生恐怖主义袭击的几个月后。牛津大学的移民观察组织表示:“在举行脱欧公投前一年左右的时间里……移民一直被列为英国面临的最突出问题,持此意见的受访者比例在2015年9月达到56%的峰值。”到2017年,这一比例已经降到了21%。
五是卡梅伦政府的孤注一掷。
卡梅伦本想用公投解决选民对欧盟的不满情绪,也以此向欧盟施压,但他和他的智囊团怎么都没有想到公投的结果引发了一场民主政治的闹剧。
多行业受脱欧影响
公投结果的揭晓已过去近三年,但英国议会仍然就脱欧条件争论不休。大家没有看到脱欧为英国带来了什么,付出的代价则是真金白银。据英国政府自己估算,脱欧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会使得英国经济受损,即使是最温和的软脱欧也或将耗费英国8%的GDP。英国近年来经济持续疲软,多项数据低于预期。2017年英国跌出世界五大经济体之列,2018年英国制造业产出更是创近年来最大跌幅,国内通胀随英镑贬值进一步上行。
经贸方面,英国与欧盟存在较高的相互依存度。欧盟是英国最大的单一贸易伙伴,2017年英国对欧盟出口占英国总出口量的47.43%,从欧盟进口占英国总进口量的52.41%。此外,英国与欧盟间投资联系较高,英国对外投资中对欧盟投资占比高达44.2%。无论是硬脱欧、无协议脱欧还是软脱欧,由于重新设置边境,资本、商品、人员自由流动将会受到影响,贸易成本将相应增加,外商投资壁垒也将上升,这些都会使国内宏观经济各项指标受到负面影响,包括出口减少、消费萎缩、投资下降等。按行业看,对英国各行业部门进出口贸易冲击最大的是依赖欧盟市场的肉类、农产品、食品等行业,工业制造品如汽车、纺织品等部门也受到较大影响。
银行业是英国金融服务行业中最为重要的领域之一。截至2017年,英国银行业总资产占英国名义GDP的426.1%,其中有38%为外国控股银行在英国的子公司及分公司。事实上,自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以来,全球各大投资银行已经开始制订应对硬脱欧的相关计划。截至2018年末,美银美林已提前完成转型准备,其他银行则正采取措施,将受欧洲业务经营结构和法律实体关系调整影响的业务从英国转移到欧洲大陆其他国家。估计将有3.1万~3.5万个工作岗位因业务转移而面临风险,占目前工作岗位数比例约6%。摩根大通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JamieDimon)表示,公司在脱欧安排的筹划方面已花费逾1亿美元。
医疗方面,慈善机构DiabetesUK警告称:“脱欧后,我们没法信心满满地担保人们可以获得他们所需的胰岛素和其他医疗用品。”据报道,2016年以来,来自欧洲的助产士数量每年下降88%,去年还有234名离开了英国。教育方面,脱欧后,英国的大学将很难继续从欧洲引进最优秀的师资、学生和资金。剑桥的朋友说该校近四分之一的研究经费来自欧盟的竞争性捐款。
无协议脱欧或者二次公投都困难重重
有评论说,脱欧的推迟应该归因于英国自身内部根本无法达成一致意见。英国人没有就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达成一致,是硬脱欧、软脱欧、留在欧盟还是任何其他的中间状态?也许英国人只清楚自己不要什么。他们不满于现任首相特雷莎·梅,认为她对全局已失去掌控力,但此刻既没有一份更好的协议,也没有更好的首相新人选。也许达成协议最大的问题不在特雷莎·梅本身,而在于她自相矛盾的任务清单,一场疑欧派与亲欧派不休的斗争,一场英国内部政治的深度分裂。
特雷莎·梅承诺要让英国脱离关税同盟,因为这是唯一让英国有权与美国、中国等国家建立自由贸易协定的办法,但这与避免出现“北爱尔兰硬边界”问题及保持英欧间“无障碍的”贸易这些基本承诺本身是矛盾的。
由特雷莎·梅主导的英国“软脱欧”协议草案中提出在英属北爱尔兰和爱尔兰之间设置“缓冲边界”方案,倘若英国与欧盟无法在短期内达成自贸协定,则英属北爱尔兰将继续留在欧洲关税同盟和单一市场,以避免北爱与爱尔兰之间重新设置“硬边界”。这一保障性方案在英国政坛内部激起强烈反弹,尤其是来自执政联盟北爱尔兰民主统一党的反对。
目前各方辩论的另两种情景——英国在无协议情况下脱欧,或举行第二次公投取消脱欧也都困难重重。无协议脱欧对英国经济带来的沉重打击是政府无法接受的,供应链将遭到破坏,港口和机场出现混乱。而如果第二次公投的结果是留欧,仍无法抹去之前的公投结果。
如果布鲁塞尔让英国留下,脱欧派从今往后可能将把英国的每一个问题都归咎于其所称的非法的留欧决定。脱欧将成为永不消失的心头之痒。虽然从客观上讲,第二次公投可能是最理智的解,但政客们都是从党派利益以及自己利益去考量,没有人愿意用战略的全局观赌上自己的政治生涯。
也许在逆全球化和民粹主义抬头的今天,普通民众早已不喜欢听精英、政客们讲所谓的逻辑和道理,感受和情绪主导的民粹主义在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政治里任性地占据了上风。脱欧已然让英国深陷泥潭,未来的走势只能看英国人最终如何取舍。
印象中,与欧洲大陆上的浮夸论调相比,英国人的话语是直白的,行事风格是实际的。2019年已然不是2016年,英国如今面临的是一个更复杂、更敌对、国际化受挫、国际规则弱化的世界。这次他们又将如何斡旋各方利益,在民粹主义的浪潮里,在极右翼、极左翼、欧洲联邦主义里找到一个可行的解,我们拭目以待。